南都記者 徐一斐 發(fā)自西安

　　她是遭丈夫背叛的妻子，著名的“二奶殺手”，長年保持著斗爭者的姿態(tài)。她吸引著全國有相同遭遇的女性，給予傾聽、安慰，并和她們同仇敵愾，向出軌的丈夫和第三者發(fā)起攻擊和責難。跟蹤、錄音、偷拍，甚至大打出手，為了挽回婚姻的尊嚴，或在挽回不了時留住利益。

　　媒體給予的“二奶殺手”標簽殺氣騰騰，張玉芬本人的面相也堅韌、強悍。她自認這件事提升了自己，成就了自己。最初刻在自己身上的傷痕日后成為其生活的“養(yǎng)分”，她以此為志業(yè)，并熱愛這場戰(zhàn)爭。

　　“救星”

　　早些年她曾數(shù)過，一天就接了167個電話，來電都是因丈夫出軌而求助的妻子

　　春分未到，西安干燥清冷。張玉芬戴著窄框墨鏡，從朱雀門方向走來，顯得扎眼。

　　這是她多年的跟蹤、偵查落下的習慣打扮，墨鏡方便她掩飾身份。隨身帶的大號帆布袋里，裝著本子、相機、望遠鏡、錄音筆，有時還有D V錄像機，與南都記者見面的頭五分鐘，就有一名北京的中年女人打來電話，張口就是“姐，救救我”，語氣慌張，說丈夫在外頭找了人，吵鬧沒用，對方下了狠心，要伺機把自己送進精神病院。電話內(nèi)容聽起來荒誕令人咋舌，張玉芬說，她聽過太多比這更離奇的情節(jié)，她淡定地建議對方出去躲躲，等自己回北京再見面商議。

　　她包里揣著三部手機。一部聯(lián)系兒子、親人，另兩部在網(wǎng)上公開。與南都記者見面時，手機不曾消停，隔會兒就響起來。來電地區(qū)天南海北，都是那些遭遇丈夫出軌尋求幫助的妻子。張玉芬說，早些年她曾數(shù)過，一天就接了167個電話，邊聽邊記，累得手肘發(fā)青、抬不起來。

　　來電偶爾也有例外。比如一個迷戀跟蹤、偵查的年輕人，熱情地想加入張玉芬的隊伍，還不要報酬。

　　這個個頭不高的陜西女人好像有神奇的引力，一群人聚集在她周圍形成磁場。那引力有很多名字：出軌、背叛、怨恨、第三者、破裂的婚姻、相互敵視的夫妻……這群人常打趣說“跟我們呆久了的都不想結(jié)婚”。

　　張玉芬因擅長“查奸情、追擊二奶”而知名。她和同樣遭遇丈夫出軌的妻子們聯(lián)合起來，跟蹤取證、上門抓現(xiàn)行、當眾攻擊羞辱二奶，并試圖用手中的證據(jù)為妻子在離婚過程中爭取最大利益。

　　因為所查的婚外情涉及到官員，近兩年張玉芬再次受到關(guān)注。根據(jù)她自己的說法，她查過法官、鐵路系統(tǒng)的官員、國企高管，最高是省一級的官員，當然，她也沒給出確切實例。張玉芬覺得婚外情和貪腐間幾乎是對等的關(guān)系，因為“沒有權(quán)沒有錢，哪里包得起二奶”。

　　有人稱贊她維護了忠誠、潔身自好等傳統(tǒng)婚姻價值，也有人對她提出批評，比如殺氣騰騰、看似跋扈的姿態(tài)，比如當街廝打和種種游走在法律邊緣的手段。有觀眾在電視上頭一次看到她，覺得她“說話一股狠勁，眼神也是”，沒有留下好印象。

　　私下里，她說自己比從前溫和多了：“二奶是殺不盡的”；“從前我覺得都是二奶的問題，其實丈夫也有問題，現(xiàn)在覺得有些妻子自身也有問題”。但立場和斗爭姿態(tài)依然鮮明。她對這場戰(zhàn)爭忠心耿耿，覺得自己的所有成就都因它而生。

　　家變

　　為調(diào)查丈夫婚外情，10年里她用壞3部相機和4臺錄音機，只為證明丈夫有錯

　　時間往回推，推到18年前。那是一切故事的起點：張玉芬起了疑心，開始跟蹤丈夫，因他常找各種理由夜不歸宿。大半年后，丈夫跟她攤牌，說外頭有了新人，要同她離婚。張玉芬當然不肯，男人就在晚飯時借口上廁所逃走，再沒回家。

　　“我做得那么優(yōu)秀，把家照顧得那么好，他憑什么？”張玉芬至今不能釋懷。她上世紀50年代末生，從小爭強好勝?！拔幕蟾锩睍r是跳忠字舞的紅小兵，得了好幾年的“五好戰(zhàn)士”。上世紀80年代買斷工齡后，她練氣功、學中醫(yī)，給人看病、按摩。又因為口齒伶俐、能言善道，她在西安毛澤東敬覽館等地當起了解說員，也是經(jīng)常拿“先進”。

　　她接受不了婚姻的失敗。丈夫出走之后，張玉芬一星期沒吃沒喝沒出家門。稍微緩過神來，心里生起憤怒和怨恨：“二奶像當年的日本鬼子，踐踏中國，所以要打。槍桿子里出政權(quán)，打的就是你”。自己經(jīng)營20年的家，絕對不能拱手讓給別人。至于背叛家庭的丈夫，也不能原諒“要鬧大，鬧臭他。臊死他。”

　　經(jīng)人指點，她決定告丈夫重婚。這時候她面臨一個問題：重婚需要證據(jù)。張玉芬開始了跟蹤取證的過程。第一次為了找到丈夫與情人同居的“窩點”，她跟了丈夫半個月。為了躲她，丈夫頻繁搬家，她每次都從頭找起。10年時間，張玉芬用壞了3部相機、2架望遠鏡和4臺錄音機。她搜集的證據(jù)包括鄰居認為張玉芬丈夫和情人以“夫妻”名義同居的錄音、兩人同進同出的錄像，還曾帶人破門而入、“捉奸在床”。

　　張玉芬前后共11次以重婚罪起訴丈夫。在此期間，她曾在媒體上登廣告尋夫，曝光他和第三者的工作單位和照片。但法院認為，她提供的證據(jù)只能證明姘居，不能證明重婚。她的11次起訴均被法院以“證據(jù)不足”為由駁回。在別無選擇下，她無奈地提起離婚。2007年6月5日，離婚判決書下達。法院基于對張玉芬靠低保生活的困難現(xiàn)狀和她在造成夫妻感情破裂方面并無過錯的考慮，將婚內(nèi)最重要的共同財產(chǎn)— 一套單位住房判歸張玉芬。

　　10年里，她只做了同一件事：證明丈夫有錯，維護尊嚴，爭取離婚中的有利形勢。這種決心和意念是不多見的?！叭瞬环肝椅也环溉?、人若犯我我必犯人”是張玉芬自認的人生信條。她吃不了虧，也絕不示弱。她喜歡研究歷史，讀《孫子兵法》，學習斗爭的策略和技巧，還喜歡琢磨歷史上的名女人。在多年前一次接受采訪時，她說過這么一句：“像呂后、武則天、慈禧這些女人，可以總結(jié)出一句話：無毒不丈夫?！?/p>

　　這10年的前半段，她形單影只；后半段，她開始有同伴。張玉芬到婦聯(lián)投訴時，陸續(xù)認識了九個相同境況的女人。出于相同的絕望、恨意、困境，她們組成了“打二奶游擊隊”，在西安各地展開行動，方式激烈：在街上拉住二奶就打，邊打邊罵，扒衣服、脫褲子，打完就跑。

　　這種粗暴的方式惹來極大爭議，也數(shù)次驚動警方。她和當?shù)氐膵D聯(lián)關(guān)系僵持：她覺得婦聯(lián)無能管不了事兒，婦聯(lián)覺得這女人行為乖張偏激。

　　事情傳到家人的耳朵里，當時母親和姐姐都哭了，覺得她不值得，不如直接離婚。不過，這是她在七年前的訪談里提到的?，F(xiàn)在，她絕口不提自己的家人，說除了兒子家里人什么都不知道。

　　“行動隊”

　　她傳授跟蹤經(jīng)驗、策劃行動、鼓舞士氣，在原配和小三大打出手時拉偏架

　　張玉芬不是她的真名。

　　所有人都稱她張姐，包括她在藝術(shù)團里一起跳舞的朋友。她的真實姓名好像被人遺忘了。用化名是曾經(jīng)采訪過她的記者出的主意，因為她在媒體上越來越有名了，要開始保護隱私。

　　隨著“二奶殺手”這個名號的傳播，全國各地遭受婚外情傷害的人都找上門來。妻子占絕大多數(shù)，偶爾也有丈夫。故事情節(jié)千變?nèi)f化，但訴求是類似的。一是情感上孤立無援，需要傾聽、安慰和關(guān)愛。丈夫出軌，妻子的感受很難被外人理解，最后都是兩個字—“離婚”。至于社會層面，“出了這種事情，社會表現(xiàn)得好像是我們女人錯了”，張玉芬和很多妻子都覺得，一旦丈夫出軌的事情鬧開，身邊便會多出異樣的眼光，“口水沫子都能把你淹死”。

　　另一方面是無計可施。她們想要弄清外面那個女人是誰，也想拍照錄音取得證據(jù)。可她們?nèi)狈κ侄?，所以需要張玉芬的幫助，想要倚靠她豐富的斗爭經(jīng)驗和嫻熟的跟蹤偷拍技巧。

　　張玉芬把這事叫做接案子。從2003年至今，向她求助的電話號碼記滿了35本小號的工作手冊，平均小半年一本。這些小本子最初她用來記錄求助者電話和案情簡介，近些年也用來記生活瑣事。

　　這個女“偵探”有太多的故事可講。家暴毆打、自殘自殺、硫酸匕首……大都異常慘烈。一些情節(jié)是她親眼目睹，一些是聽聞而來。她曾在電視節(jié)目里講過一個片段，說妻子是教育局的教師，出軌的丈夫是邯鄲某法院的副院長。張玉芬說：“丈夫、二奶、二奶的丈夫，還有二奶的哥哥，還叫了七八個男的，在法院門前把這個女教師痛打，打了幾個小時，打昏死過去，還不放過，她都倒地了，什么都不知道了，還在打頭，然后拽著頭發(fā)把她拉到井蓋邊。大冬天的，周圍人圍得水泄不通，想著這個女的死了。”

　　對于這個片段，張玉芬向南都記者表示，她當時并不在現(xiàn)場，是聽聞而來。既然沒有在現(xiàn)場，這故事里的種種情節(jié)是否有夸大之嫌？很難有答案。或許正因為這個疑問，再加上張玉芬自己的描述渲染，一些人覺得她說的不能全信。

　　一個故事的當事人董女士向記者證實，她和張玉芬是如何在樓道里連守七夜，證實丈夫和情人的居所；兩人如何辛苦向鄰居、保安甚至第三者的丈夫索要證言，但后來證人被收買全部反水；以及法院弄丟了她們搜集的證據(jù)原件，丈夫制造虛假的欠條分割財產(chǎn)，等等。董女士也想告丈夫重婚。但重婚沒告成，婚也離了，她跟張玉芬倒成了好朋友。

　　董女士說，張玉芬重義氣。董的丈夫曾拿出40萬元讓她收手，但她拒絕，陪著董繼續(xù)上法庭。

　　很多求助者也跟張玉芬成了朋友。她們相互理解、同仇敵愾，常在張玉芬的帶領(lǐng)下一齊行動，追查第三者。張玉芬是這個群體的核心。她傳授自己積累的跟蹤、調(diào)查經(jīng)驗，組織策劃行動，鼓舞士氣。行動中欺騙是必不可少的，她們曾為了進入男人和情人住的小區(qū)，隨手在街邊拉了一老太太，塞了一百塊錢，架著她就往里走?！拔覀冋f這是誰誰誰的母親，我們是親戚，從鄉(xiāng)下來看他”— 用這說辭騙過保安后，她們就讓老太太趕緊走，告誡她短期內(nèi)不能再來附近。

　　憤怒的宣泄也常見，比如原配和小三大打出手，張玉芬就拉偏架。原配主要上手打，她和同伴就在后面支應，給她造勢說“咱們有人不讓你吃虧”。自從有一回被告“故意人身傷害”后，她就不積極動手了，但反擊絕不手軟。為了不惹私闖民宅的官司上身，破門而入的動作都是由捉奸的妻子來做，張玉芬以“搭個幫手”的身份，跟到屋子里拍照錄像拿證據(jù)。有時，情緒一上來，她們也干過把小三衣柜里的漂亮衣服都擄走，在高速路上一把火燒了的“過癮事”。

　　她記憶力非常好，對十來年前的事情細節(jié)信手拈來，她還時常向一家著名的情感類雜志社提供案情故事，并和這本雜志保持了不錯的關(guān)系。

　　月亮灣

　　住進來的愛聽張玉芬講打二奶的精彩故事，覺得解恨，“她實在太偉大了”

　　“做了將近20年，我走的路我曉得?！睆堄穹业囊恍┬袆语@得狂熱，但她認為自己頭腦清醒得很。

　　她說，知道一些人喊自己“神經(jīng)病”，整天打打殺殺。她強調(diào)，自己除了“打二奶”，生活里還有其它豐富的部分。比如她是好幾個醫(yī)藥保健公司的藥品推銷員，給熟人推銷自己吃過而且覺得很有效的保健藥品；在中醫(yī)診所里坐診，給人按摩開藥；她一手建了個藝術(shù)團，定期匯演；她還喜歡刺繡，喜歡參加全國各地的紅色聚會活動。

　　但這是生活的調(diào)劑。她的事業(yè)仍專注于反對婚外情、給婦女爭權(quán)益這一塊。

　　她在這條事業(yè)道路上做過種種嘗試。最早是在2003年，她和九個姐妹在西安成立了“火鳳凰商務信息服務有限公司”，專門幫人收集丈夫“包二奶”的證據(jù)，這被媒體稱作“全國首家女子偵探所”?？慑X沒掙著，用張玉芬的話說一些報稅的規(guī)章流程搞得她煩不勝煩，再加上火鳳凰的合法性被質(zhì)疑，不到一年公司關(guān)門。

　　2008年1月11日，她又聯(lián)合16人發(fā)起“中華全國民間反二奶同盟”。在成立宣言里她寫道：“二奶不除，社會沒有和諧，只有威脅！”“咱們?nèi)鮿萑后w團結(jié)一致，看準了二奶把她消滅！沖啊，大刀向二奶們頭上砍去！殺！殺！殺！”

　　張玉芬說婚外情成就了她，二奶成就了她。

　　為了應付這些調(diào)查，她熟讀《婚姻法》，自認知法懂法；每次行動后回到家，她都要自我總結(jié)，在應急能力、追查手段方面還有哪里能提高。她說，這件事讓人自強自立，讓人快速長進，讓她有了“婦女魂”。

　　張玉芬說，她享受這一切的過程，因為實在太刺激了。

　　她說自己有特殊技能：在馬路上隨便看見一對男女，能迅速判斷是不是正經(jīng)關(guān)系。有一回，她無聊地在北京建國飯店門口，觀察那擦皮鞋的女人和蹬三輪的男人，覺得他倆關(guān)系曖昧。為了證實自己的判斷，她跟蹤兩人到小旅館房間門口，一直等到倆人“紅光滿面”地出來。

　　她說，只對社會不滿，對自己的狀態(tài)倒是挺滿足。到全國各地接案子，就當免費旅游。

　　張玉芬稱，案子的當事人只需承擔她和同伴的食宿費和路費，她們并不額外收費。“不會有人出于感情主動給一些補償嗎？”面對南都記者的提問，她哂笑道，官太太或者有錢人太太都小氣得很，普通人自己也困難，給的多是幾十上百塊。

　　媒體和普羅大眾對其的注意力不會長時間集中，2009年后，上門求助者少了，張玉芬萌生退意，有轉(zhuǎn)戰(zhàn)北京的念頭。她在北京一家醫(yī)藥公司做推銷的時候，發(fā)現(xiàn)那里是個更大的市場。她有從斗爭者轉(zhuǎn)為傾聽者的意向。去年，她在北京市郊租了間小屋，掛了張寫著“情感驛站月亮灣”的橫幅，專門收留被婚姻傷害的女性?！案鶕?jù)我所接觸過的大量婦女，當她受到傷害無路可走非常絕望的時候，急需要換一個環(huán)境，有人陪著她聊天做心理疏導，我就提供這個?！睆堄穹以@樣說。

　　這間提供情感治療的水泥小屋月租400元，由張玉芬承擔。屋內(nèi)異常簡陋，一個睡得下三人的土炕和一張單人折疊床幾乎是全部家具，門口一小塊菜地。這個驛站目前住宿免費。

　　第一個住進來的人是個雙腿殘疾的徐州女人。“是她丈夫出軌后把她打殘的”，張玉芬說。后來河南的孫艷來了，她說自己因為丈夫出軌受打擊中了風，女兒又在國外，平時沒有人聽自己傾訴失敗婚姻和獨自生活的傷痛，所以她愿意呆在月亮灣，起碼有個人說話。她最愛聽張玉芬講打二奶的精彩故事，覺得解恨。

　　“她實在太偉大了?！弊≡谠铝翞车亩〗氵@樣評價張玉芬。她覺得張玉芬有普通女人不具備的智慧和膽識，“除了張玉芬，誰有能力捉奸在床？”“她有無私的奉獻精神，十多年來堅持幫女人爭奪權(quán)益。”丁姐轉(zhuǎn)而黯然，遭受婚外情女性的傷痛難被理解，問題也遲遲得不到解決。

　　月亮灣將來是打算收費的，張玉芬的愿景是讓這個驛站在政府部門注冊，取得合法身份，然后尋求投資或者資金援助。她對此充滿信心。

　　她陸續(xù)在筆記本上寫了24條給《婚姻法》的建議，比如“把婚外情作為選拔干部和任用干部的一項標準”。她準備出四本書，初稿已經(jīng)完成，正在上述那家雜志的記者手里潤色。

　　旁人看來，張玉芬的生活跟世俗的“幸?！庇兄嚯x。她說自己并不富有，每月的退休金1500元左右，還有零散的藥品推銷的提成。年紀日漸大了，生活并不安逸，整天跑來跑去，兒子也還沒有結(jié)婚。張玉芬信佛，跟她斗狠強悍的外表有些沖突，不過她看重的是因果，說小三最后都會遭報應。

　　如何評價自己這么多年的斗爭呢？

　　“太值了！”她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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